编者按:出版圈向来是卧虎藏龙的江湖,很多相关领域的“大家”都潜伏其中。比如,美术社隐匿着大画家,童书出版社隐匿着儿童文学名家……他们一边编辑着别人的稿件,一边创作着自己的作品,有时矛盾纠结,有时相得益彰,有时则需要妥协和放弃……本期《中国编客》邀请出版圈的牛“编辑”围绕职业以及自己拿手的“专业”,述说您编书、写书和相关创作的故事。
  一本书与一幅画
  ■胡建斌
  现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副总编辑,编审。从事油画创作30余年,作品多次参加国家级展览并获奖,在国内外举办个人作品展三次。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欧美同学会美术家协会副理事长、中国出版政府奖评委、中国期刊封面奖评委、国家新闻出版高级职称评委。出版著作《胡建斌油画》、《电脑美术设计》。
  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过一本经典的画册——《宋人画册》。此书初次出版是在20世纪60年代,前年,出版社由原北总布胡同32号搬迁,在清理仓库时,翻出了两本《宋人画册》的装订样本,我们称之为“假书”,是印刷厂在出书前依据设计人员的方案制作出来的。一页一页地翻看,我再次痴迷其中。这部6开本精装书,可称作大型豪华本。在封面的仿皮布料上压凹出中国传统牡丹纹图案,书名用烫金工艺,内页的图版是一张张粘贴在纸上的,可以推想,当时出版社是作为重点书来做的。后来,《宋人画册》修订再版,重印多次,在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45周年时,社里给每个职工发了一本作为纪念。我从事油画创作多年,在构思作品时,翻看最多的便是这本《宋人画册》。
  中国的写实绘画,在宋代达到了一个历史上的巅峰,北宋初年宫中设立翰林图画院,到了宋徽宗时期,创建“画学”并首次将画学列入科考,画家进入画院必须先通过考试,不但要考画艺,还要考文化科目,这时候形成了“以诗意入画”的风气。宋代提倡写实画法,有完善的中国式教学体系,有数百人的御用画家队伍,更重要的是宋徽宗擅画,形成了宫廷绘画的兴盛时期。《宋人画册》里辑录的作品多为册页、扇面等小品,有不少是无名画家所作,但是其中的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皆为精品。每次,我在读宋人的画作时,感叹画家有如此唯美、含蓄、单纯的心态,一笔一笔都平心静气,花鸟画取材虽小,在折枝花卉上加入喜鹊、黄鹂、八哥、麻雀等禽鸟,便使画面有了生气,小题材有大境界。这样的画在当今喧嚣的时代读来如同净化心灵一般畅神,也为我们提供了精湛的艺术范本。每当看到这些画工精良,格调高雅的作品时我都忍不住立身叫绝!品读好画,既是生理的痛快,也是心理的愉悦。难怪在戏院看京剧时,每当名角唱到妙处时能听到一片京味的“好~~”声喝彩,这是情不自禁的,艺术的感染力能引起人的共鸣。
  我在读书,编书,品画,作画的生活节拍中经历了30年的职业生涯,记得刚入行做美术编辑时,听过前辈郑小娟先生的一次讲座,主题是“谈创作与编辑工作的关系”,鼓励美术编辑搞创作,这样能提高技艺,开阔眼界,多参加美术展览也能联系到一批好作者。这一论点颇受年轻人的欢迎。如今,数字化浪潮冲击纸质出版,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我想,出版的基本精神是不变的,编辑都要给读者提供最精华的东西,他应该是杂家亦是某一个领域的专家。在工作之余,编辑搞创作,能画画,能写书,能演唱,与工作并不矛盾,还可以支撑职业生涯,收获更多成果。冲突的是时间的分配,达芬奇曾经说过:“上帝规定星期天为休息日,但如果你是画家就没有星期天”。几十年来,我的创作从未停歇,周六日、节假日基本都用在作画上。记得在北京画院办个人画展时,一位朋友问我,你这些画都是什么时间画出来的?我说,这是十年的作品。展出的30余幅油画,平均算下来,每年也就完成三四幅。
  受宋人作品的影响,我迷恋于画静物,画水果,画中国制造的东西,也画外国制造的东西,根据自己作画主题的需要,生活中的各种东西都可拿来作对象,我关注绘画中物体、背景、空间、色彩的构成关系,用陶瓷器、书籍、果蔬并通过数字表达某种象征与寓意,以写实的表现手法追求意象的境界。作画时,我还喜欢借中国古代的名画作背景,如《雪景寒林图》、《潇湘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富春山居图》、《枇杷绣羽图》等都曾出现在静物画里,与我画中的题材形成一场有趣的对话。
  我以为,从中国经典的绘画中取范式、取精神,可以通古今,可以悟艺道,悟人生。我画过一幅题为《果熟来禽》的油画,是以一组青花和粉彩瓷器为主要对象的静物画,在构图的时候,想采用视觉上层次递进的方式摆设物体,前面是七颗新鲜的桃子,后面有粉彩罐和茶壶,再加上青花喜字罐、水壶和两个花瓶,这些东西组合在画面中心形成主体,而画中的背景就是《宋人画册》中的一幅《果熟来禽图》,背景画中有三只苹果,与前面的七颗桃加起来是十,喻示果实千秋、艺术永恒。一只小鸟正好驻足在喜字罐顶,增添了画面的趣味性,就连画题也直接搬来,用在我的作品上,正合我的画意。
  我的编辑哲学 直接影响了我的创作观
  ■孙玉虎
  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编辑,三次信谊图画书奖得主。
  去年冬天在上海遇到朱赢椿老师,他问我做编辑会不会磨损你的艺术感觉。我知道他是想得到肯定回答,因为他本人正有这方面的困扰,他希望自己能抽出身来,有更独立更自由的创作空间。而我正好相反,我是在做编辑的过程中慢慢领悟和调整我的创作的。
  刚做编辑的时候,前辈们教导我,不要带着个人喜好去评判来稿。而儿童文学领域有一条几乎是被公认了的选稿法则,即文学性和可读性兼具。我自己是写小说的,我会很看重小说的语言,只要语言好,就算它没有一个精彩的故事,我也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相反,如果语言不是很好,我可能看了开头就不想看了。但做了编辑之后,看到一篇语言很好但是故事一般的作品,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小读者会喜欢吗?因为很多时候,小读者投票投出来的第一名,往往是讲了一个好故事或者是非常贴近他们生活的作品。但这时候,又会担心这些人气作品的文学性不够高。
  我退稿的时候常常扮演的是犀利哥的角色。只要你的回复意见是坦诚的,说得有理有据,大多数作者就算不能全盘接受,也会有所触动和思考。但有的时候,作者就是从根本立场上不赞同你的看法。我大致想了一下,六年来我碰到过跟我意见不合一来一去有过几封探讨(争执)邮件的来稿者,大概有四个。
  其中有两个都是因为可读性不太好被我退的稿。这两个都是女作者,一个很年轻,是梅子涵老师的研究生;一个稍微年长一点,之前是写成人文学的。年轻的女孩对我说,她的小说的重点并不仅仅是情节,而是时光中那些成长的片段。而年长的那位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我肯定了她的语言的出色,为什么又说她的小说可读性不好呢?
  这就是“小读者会喜欢吗”这条魔咒对编辑的判断产生的影响。那位年长的作者反问我,你怎么就知道小读者不会喜欢呢?是啊,人家作品还没发表呢,我凭什么就替小读者做出判断?我觉得她的质疑很好,甚至听起来很有力,但是我也心平气和地告诉她,第一,经验告诉我,语言好但是叙事凝滞的作品,不会受小读者的欢迎,至少不会受大多数小读者的欢迎。其次,我虽然不是小读者,但我曾经是小读者,是一个孩子,而且我依然葆有一颗童心,我不是靠猜测做出的判断,我是靠自己的第一阅读感受做出的判断,我的感受告诉我,它还不够吸引我。
  这听起来挺矛盾的,第一个理由其实是一种公式,而且是隐藏着被推翻的危险的公式,毕竟没有人用科学的方法去证明过它完全成立。而第二个理由,又实在是主观的,感受一错位,就是带着个人喜好去评判来稿。所以,儿童文学的文学性和可读性的角力是编辑部会议中永恒的话题,而讨论的结果常常是编辑要努力在这之间找一个平衡点。那两位女作者都是推崇散文化小说的写作风格,但写得不够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陈丹燕那些淡淡的成长小说,同样是散文化叙事,却在少年读者尤其是少女读者中大受欢迎。谁要是能写到陈丹燕《上锁的抽屉》的水平,什么可读性文学性,都一边儿去,我二话不说给你发了。
  之前有人问我什么是好编辑,我觉得好编辑都是相对的,我喜欢的作品恰好你也喜欢,我认为你喜欢的作品恰好你真的喜欢,这就是我认为的好编辑。
  而我的编辑哲学直接影响了我的创作观,之前我写小说只考虑如何表达好自己的内心,现在我会思考如何在我的故事里掏出一个洞来,透过这小小的洞,我要努力让我心里的幽暗和微光照耀到读者那里。
  学着做编辑
  ■彭学军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编辑。
  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自报家门说是一家出版公司的,便知道了这个电话的意图,有些不耐烦,那段时间约稿太多,就打定主意不再给自己添累了。果然,对方寒暄了几句后便向我约稿,然后告诉我他读过我哪些作品,对这些作品有什么看法。他认为,我的作品可分为三大类,一类是湘西童年题材的,一类是关于男生女生成长的,还有一类在写法上比较特别,在写实的大框架里融入了幻想元素,还列出了这三类作品的代表作……最后,他如愿以偿。
  放下电话后就想:我是怎么被说服的呢?诚意,我觉得是那位编辑的诚意说服了我。为了约我的稿,他做足了功课,读了大量的作品,然后归纳总结,他所做所说的一切传达出来的信息是:我很熟悉并喜欢你的作品,非常希望能与你合作。
  约稿是编辑基本功之一,向作家约稿,无论是对方的名气如何,是比较普通,还是如雷贯耳,都要在充分了解其作品的基础上,让对方感觉到你的真诚与敬意,感觉到你对他本人以及创作的尊重。这是那位编辑教给我的。
  约稿要真诚,退稿则需要讲究技巧。两栖于儿童文学创作和少儿出版,几乎所有与我合作的作家都是前辈、老师和朋友,可是,并不是拿到手上的每一本书稿都“正中下怀”,差强人意的要退掉,这是最令我纠结和忐忑的。一位相识了近二十年的朋友给我一本书稿,因书稿的体裁和当时的需求不合,就退了,但那位朋友仍心无介蒂地支持我,给我的新书写书评。之后,他又发来一本书稿,读了之后,还是觉得他可以写得更好,又认真地读了一遍之后,诚心诚意地写了几条对书稿的意见,给他发了邮件。再次退稿,心里有几分决绝与不舍——也许,我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可是,邮件发过去没几天他便回了信,说我对书稿的意见是中肯的,谢谢我真诚的批评。之后,我们的关系一如既往,仍旧是朋友。
  这是作家教给我的退稿技巧,还是真诚。
  我去一所乡村小学送书,说是小学,其实只有两个班,一个班有六个孩子,另一个班是十一个。当我把一本本装帧得非常漂亮的小说和童话放在他们课桌上时,他们又惊又喜,亮晶晶的眼里除满满的兴奋和感激还有几分疑惑,不相信这些书无偿地属于了他们。一个瘦小的女孩拿起一本书看后面的内容提要,然后抬起头悄悄地对我说:我妈妈也死了。我吃了一惊,去看这本书的封面,原来这是一本关于一个家庭失去了亲人之后如何走出生活的阴影的小说,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这本书恰巧被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拿到了。我迅速地回忆了一遍这本书的内容,放心地把它交回到小女孩的手上,我觉得这本书可以帮到她,可以让她坚强起来,找到最好的纪念母亲的方式。
  真正优秀的书籍有力量的,拥有让人平静、豁达、乐观、无畏生活的艰辛的力量。这是那位小读者教给我的,她让我明白了,在编辑工作中应该如何选择,编什么,不编什么,把什么样的书交到孩子手上才坦然、心安甚至自豪。
  要成为一个优秀编辑应该还需要一些其他的素质和修养,但真诚和责任心是这个职业的底色。我学着做编辑,同时学着做人;学着做人,同时也学着做编辑。
  不忘初心 方得始终
  ■李晓雯
  1993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装绘专业。现为山东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山东美术家协会水彩艺术委员会副秘书长,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女书画家协会会员。水彩画、油画等作品曾多次入选全国及省级美术展览并获奖。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从入职做编辑开始就认识了很多画家。2003年,我给中央美术学院的朱乃正先生编《乃正书 昌耀诗》一书时,曾几次到先生家里商谈出书事宜。空暇之间,也会聊聊画,看看画。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朱先生门头沟的家中,当时正赶上家里地暖漏水,先生和夫人安老师在整理被水浸泡的画作。我有幸看了他不同时期的作品,大到创作成品,小到方寸草稿。他一边心疼地整理一边鼓励我要画画,不能荒废了专业,书要编好,画也要画。自那时起,我便琢磨着画画了。2007年,又有一次机缘做朱先生的《艺术与人生》一书,先生带着他的学生一行几人,和我一起到雅昌公司的制版车间调色,一脸稚嫩的调色师傅一听是“大家”坐镇,未免有些紧张,只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在这,你是行家,我只是熟悉我的画而已,我凭感觉,咱们商量着来吧!”先生的几句话语就化解了紧张气氛。事后听调色的师傅说跟先生又学了一招,事实上在编辑该书时我也学到很多。他待人自然亲切的做派与做事严谨负责的态度深深影响着我,在我多年的编辑生涯中“用心编好每一本书”成了我做编辑的要义,《乃正书 昌耀诗》、《艺术与人生》也不枉一番心血的付出,曾先后荣获中国最美的书、全国优秀艺术图书奖、第七届山东精品工程优秀图书奖等奖项。
  前些年我还参与策划编辑社里西方绘画经典系列图书,有缘结识了著名油画家全山石,在编书的过程中,全老俨然一位资深编辑,我也笑说他是我们社外“荣誉职工”。记得在编《俄罗斯艺术世界》时,我和全老在敲定好整本书的调性、开本、用纸后,开始讨论封面的用图、用色。几经筛选,决定选用索莫夫的一幅充分体现“艺术世界”美学原则和创作特色的作品——《狂欢节上的科伦宾娜》,设计呈现后,全老皱着眉,摇摇头说:“不对,颜色不对,书名出不来。”于是我们前前后后又调整了不下七八次,还是不能如愿。就在中午休息吃饭的功夫,全老忽然指着酒店里的杯子对我说:“就是这个颜色!封面字用它,黑色底上再加明黄色的极细线就可以了!”到这一刻我明白了全老的用心。就是这样,全老经常和我一起选纸改版式,一起下厂盯稿调色,哪怕一个字体、题图,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一本书都力臻完美。每当第一时间看到新鲜出炉的成书,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翻来阅去,共同分享着满满的内心喜悦。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编书和画画一样好玩。这是何等的一种心态!全老这种乐观积极的心态曾感染了身边好多人,也让我受益终生。
  大学毕业时我以为进入美术出版社依旧可以坚持自己的专业,所以毅然决然放弃留校的机会来到出版社,没成想终日忙忙碌碌,组稿、编校、签合同,编教材,编市场书,几年、十几年过去了,编了不下百余种书籍,虽有小小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聊以慰心,但胸腔中总有一种暗流在不断地涌动,总有个声音在提醒我,让我发觉生活少了点什么。我每天都拼命地赶路,却忘了赶路的目的,心慌慌……于是,有那么一天,我又重拾起画笔,不忘初衷,才能安顿自己的身心。
  画画对我而言是比较奢侈的一件事情,在出版社上班,难得一静,每天手上的事像流水似的冲过来,淌过去,最要命的是大会小会都要谈的经济效益与指标。身处其中的我自然浮躁,心头长草了。所以画画是我求得心灵纯净的最佳方式,某种意义上说比较像是情绪治疗。我很庆幸这十几年画了很多画,都是利用周末、节假日或一些零碎的时间。不知不觉地,画画已然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种习惯。只要回到家中,除去简单的家务之外,我就沉浸于绘画的雅致乐趣之中,内心会很平静,非常享受这种乐活的时光。时至今日,我会时常停下脚步歇歇,真心爱我所学,让我变得柔和从容有韧性。我不再纠结于编书与画画的关系平衡。因为,编书的同时让我获得绘画的滋养,绘画的滋养使我编书有了更高的眼界。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